两个人一见倾心,互种情愫,彼此约定,互送枷锁,这是“最初的仪式,最后的爱情。”爱情这种事,本身就充满了仪式感。《小王子》中狐狸说,(仪式就是使某一天与其他日子不同,使某一时刻与其他时刻不同。”
而李(J.A. Lee)在《爱的色彩:爱情模式研究》(The Colors of Love: An Exploration of the Ways of Loving)里说,爱情分为六种社会意识或模式,这六种爱情模式可归纳为主要模式和次要模式两类。激情之爱(Eros)、游戏之爱(ludus)和友谊之爱(storge)是爱情的主要模式,次要模式包括实用之爱(pragma)、占有之爱(mania)、奉献之爱(agape)。激情之爱和游戏之爱形成占有之爱;激情之爱和友谊之爱形成奉献之爱。除了奉献,都是仪式,说到底,仪式的功能是控制。
而互相控制的证明,就是定情信物。繁钦的诗里就列举了九种信物:绾臂金、约指、耳珠、香囊、跳脱、罗缨、双针、(搔头、玳瑁钗)、(素裙、中衣)。再一分类,就只剩饰品和衣物两类了,实际并不止于此,既然是仪式需要,酒食也是可以的,日用品也是可以的,举些例子吧。
花花草草
有文献记载的第一例定情信物的记录见于《诗经》,《邶风·静女》里有:“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彤管究竟是什么,历来说法不一。汉朝儒生们认为彤管是女史所用的朱笔,所谓女史,见于《周礼》,《周礼·女史八人》这么解释的:“女史,女奴晓书者。其职云:掌王后之礼职,掌内治之贰,以诏后治内政,逆内宫,书内令。凡后之事,以礼从夫人,女史亦如之。”而《毛传》云:“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记过,其罪杀之。”也就顺理成章将这首诗的用意定为“刺时”。
宋人则认为所谓“彤管”是一种饰物,首见于欧阳修《诗本义》。欧阳学士认为“古者针、笔皆有管,乐器亦有管,不知此彤管是何物也。彤,色之美者,盖男女相悦,用此美色之管相遗以通情结好耳。”至于究竟是什么样好看的管子,又有什么功能,就语焉不详了。到了清朝,王廷鼎写了一篇《彤管解》,认为男生戴的彤管是笔管,日常“装笔”之用,女生的是针管,装暗器用。
但关于彤管是何物,最晚近也最为学人所接受的解释是植物。闻一多在《风诗类钞》中对“管”字注曰:“彤,赤色。女,指彤管。荑,即彤管。”认为彤管和荑是一类。王力沿袭了这种说法,《古代汉语》注“彤管”云:“‘彤管’,到底是什么,向来说法不一,一说是红色管状的草,就是下文的‘荑’。此说较妥。”
余冠英说得更进一步,就是初生的草,“彤管’是涂红的管子,未详何物,或许就是管笛的管。一说,彤管是红色管状的初生之草,郭璞《游仙诗》:‘陵冈掇丹荑’,彤荑就是彤管。依此说,此章的彤管和下章的荑同指一物。”。这种说法也最浪漫,用初春的嫩草来象征生机勃发的爱情,两个人在城墙边,在黄昏里,共一场爱恋,啪啪啪,啪啪啪。
《诗经》里这用彤管来定情的做法并非孤例,当时还有送花椒的,《诗经·陈风·东门之枌》里就有写:“东门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榖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榖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一握之椒”据郑玄的说法,象征“交情好也。”大约也是取了谐音也未可知。
除了初生之草和花椒,最常用的植物就是红豆。相传汉代闽越国有一男子被强征戍边,其妻终日望归。后同去者均回,惟其夫未返,妻终日立于村前道口树下,朝盼暮望,哭断柔肠,泣血而死,树上忽结荚果,其籽半红半黑,晶莹鲜艳,人们视为贞妻的血泪凝成,称为“红豆”,又称“相思豆”。王维有“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温庭筠有“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聊斋志异》里还有一处单相思的,也是借植物来写情,就是《婴宁》。王子服见婴宁手捻梅花,姿态可爱,瞬间就不淡定了,将其手捻过的梅花珍藏起来,也算是一件信物吧。
玉金银铜铁锡
这一类送得做多。大约大家也都是实诚人,虽然定情信物大多是私下里送,除了当事人和当事人那神出鬼没的书童丫鬟,难再有人前显露的时候,但还是要挑有点价值的,最好是从小到大一直贴身佩带的,这样一没有了,很快就会被发现,方便推动剧情的发展。
这简直成了一大俗套,明传奇里多的就是这样的剧。《玉环记》、《玉合记》、《异香记》、《锦笺记》、《紫箫记》、《鸳鸯被》、《金钱记》,都是一类才子佳人谈恋爱的故事,所不同的就是定情信物和交换信物的场所不同,全是套路,毫无真诚。也难怪贾母要吐槽:“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
在这个类别里,最受欢迎的交换对象除了随身携带之物,比如贾宝玉为史湘云留下金麒麟,《玉环记》里韦皋送玉箫的金扇坠,《金雀记》里文鸾送出的金雀等等之外,出场率最高的是簪钗一类。细究起来,这也是有十分的道理的。簪钗的造型最早来自纺车侧面的经轴或绕经辊,又称筘,也就是榺,这是女性性别的一种象征物。它和“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中的“瓦”类似,一个女生的“瓦”或者“榺”被人取走,也就是嫁出去的意思了。所以什么戒指,臂金,耳珠,统统都比不上钗的地位。
原味
定情信物里最暧昧,气味最重的就是这一类。《钗小志》里有一篇“谢郎衣”:“苏紫藭爱谢耽,咫尺万里,靡由得亲。遣侍儿假耽恒着小衫,昼则私服于内,夜则拥之而寝。耽知之,寄以诗曰:‘苏娘一别梦魂稀,来借青衫慰渴饥。若使闲情重作赋,也应愿作谢郎衣’。谢亦取女衵服衷之,后为夫妇。”
苏紫藭姑娘爱上了谢耽,虽近在咫尺,犹身在天涯,没有亲近的机会。她派身边的侍女去借谢耽经常穿的小衫,也就是上身穿的内衣,白天,就把它穿在自己衣服下面,到了晚上就抱着它就寝。谢耽知道了,写了首诗,也要了一件苏紫藭的衵衣,也就是小内衣。
将对方的贴身衣物自己穿着,或者铺于床褥之下,也是套路。除了送衣服,还可以送帕子和鞋袜。段誉和钟灵眉来眼去的标志性事件就是段誉拿走了钟灵的一只鞋。明传奇里还专有一篇《王月英元夜留鞋记》,洛阳秀才郭华与相国寺西胭脂辅卖胭脂的十八岁女子王月英眉来眼去,只是碍于月英母亲在场不好搭话。后来王月英递一诗笺给他,约定在大相国寺观音殿见,郭华多喝了几杯酒,到观音殿后便睡着了,觉醒后闻到一股麝兰香,发现怀中有一罗帕包着一只绣鞋。但后来的发展说明一个问题,同样一件信物,就像老和尚竖起的一根手指一样,可以有多重解释,郭华就理解成了王月英恼他,留一只鞋做纪念,了断此事,然后吞咽香罗帕而亡。这个系列里,最受欢迎的恰好是鞋和手帕,大约也就是这两样最具有女性特征吧,毕竟那时还没有Bra。
除了以上三种之外,还有一种无形的信物,那就是文字。最佳的例子恰好出自《红楼梦》。林黛玉恼贾宝玉为史湘云留下金麒麟,“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所以好几日躲着不见宝玉,宝玉也明白她的心思,让晴雯不送别的,单送了两方旧帕,黛玉登时明白,还题了三首诗在帕子上。可见文字也是信物之一种。后来九十七回黛玉焚稿,也是先烧这两方手帕。
综上所述,定情信物,按照效力和逼格来排列应该是这样的:花花草草<日用品<贵重物品<衣类<文字<旧衣物。所以如果再遇到情人节,我的建议是为了一步到位,两个人可以互送一个月没戏的袜子,如果这个味道两个人都还能接受,那证明确实是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