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年(1582年),当张居正病逝于任上的消息传来,年轻的万历皇帝或许未曾料到,这位曾以铁腕手段辅佐自己十年的首辅,会在他余生的岁月里成为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从最初的感激与依赖,到清算时的决绝与怨恨,再到晚年独处时的追忆与悔恨,万历对张居正的情感,恰似一面镜子,映照出皇权与相权、权力与人性交织的复杂历史图景。
一、君臣初遇:严师与明君的共生
1572年,十岁的万历皇帝登基,面对的是一个外有蒙古侵扰、内有财政危机的烂摊子。而张居正,这位以“铁血宰相”著称的改革家,以雷霆手段推行“万历新政”,不仅让国库充盈,更重塑了明朝的政治秩序。
张居正对万历的教育近乎严苛。每日清晨,万历需在文华殿背诵经史,若结巴或读错,便会遭到张居正的严厉质问。他甚至以汉成帝、宋徽宗等沉溺艺术而亡国的例子,劝诫万历放弃书法爱好,转而专注治国理政。这种近乎“军事化管理”的教育方式,虽让万历感到压抑,却也塑造了他对张居正的敬畏。
更关键的是,张居正以“元辅张先生”的身份,成为万历与外界之间的唯一桥梁。无论是处理边疆战事,还是应对朝廷党争,万历都依赖张居正的决策。这种共生关系,在张居正生前达到了顶峰——万历不仅亲赐张居正“太师”衔,更在病榻前承诺:“先生功大,朕无以为酬,只是看顾先生的子孙便了。”
二、清算与决裂:权力游戏的残酷逻辑
然而,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在张居正死后迅速爆发。1583年,万历以“诬蔑亲臣”等罪名剥夺张居正谥号,并下令抄家。这场清算的残酷程度,远超历史想象:
张居正长子张敬修在酷刑下自缢身亡,临死前咬指写下血书,控诉万历“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先公清介之声,海内皆知,粉身碎骨难偿!”
次子张懋修投井被救后落下残疾,其他子孙或被发配边疆,或遭迫害致死。
张居正本人被开棺戮尸的计划虽因工部尚书潘季驯冒死进谏而暂缓,但其家族的悲剧已无法挽回。
万历的清算,表面看是对张居正“专权”的报复,实则是皇权对相权的彻底碾压。张居正生前推行的“考成法”“一条鞭法”等改革,虽让明朝国力回升,却也触动了太多既得利益者。万历通过清算张居正,既向文官集团示好,又巩固了自己的绝对权威。
三、晚年独处:悔恨与追忆的交织
随着年龄增长,万历逐渐意识到,张居正的离去,不仅带走了明朝的改革希望,更让他陷入政治孤立的深渊。
怠政的代价:万历中后期,他长期不上朝,导致皇权与文官制度冲突激化,朝廷党争不断。东林党与齐党、楚党、浙党的斗争,使明朝政治陷入瘫痪。万历虽仍处理国家大事,但已无力回天。
财政的崩溃:张居正改革时期,明朝国库充盈,可支十年。但万历为满足私欲,恢复被裁撤的冗官冗职,导致官僚体系臃肿不堪。同时,他大兴土木修建皇陵,挥霍无度,最终引发矿监、税监敛财的弊政,加剧了社会矛盾。
边疆的危机:张居正任用戚继光、李成梁等名将镇守边疆,使北方“虏患”平息。但万历晚年,努尔哈赤崛起于东北,明朝在萨尔浒之战中惨败,丧失了主动权。
面对这些困境,万历或许会想起张居正的告诫:“为人主者,应当随时注意天下臣民的衣食,至于珠玉玩好,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不值得明君亲垂关注。”然而,此时的悔恨已太迟。
四、历史回响:权力与人性的永恒命题
万历晚年对张居正的怀念,不仅是个人的情感流露,更是对权力本质的深刻反思。张居正的悲剧,在于他试图以相权填补皇权的空缺,却最终被皇权吞噬;万历的悲剧,则在于他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无法摆脱人性中的自私与短视。
历史学家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写道:“张居正的不朽功勋在于,他让一个衰败的王朝重新焕发生机;而他的悲剧在于,他无法让这种生机持续下去。”万历晚年的追忆,或许正是对这一论断的最好注脚——当权力失去制衡,当人性被欲望吞噬,再伟大的改革者,也终将成为历史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