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史学家班固在《汉书》中记载了一对兄弟的恩怨:丞相薛宣与临淄令薛修因后母丧仪问题彻底决裂,这场冲突不仅暴露了汉代儒家伦理的实践困境,更折射出权力结构对亲情的撕裂。这对东海郯城(今山东郯城)兄弟的命运,成为解读汉代政治伦理的典型样本。
一、权力结构下的伦理冲突:三年之丧的制度困境
薛宣作为汉成帝时期的丞相,其政治生涯始终与儒家伦理紧密交织。当弟弟薛修在临淄任县令时,后母的丧仪问题成为矛盾导火索。根据《汉书·薛宣传》记载,薛修坚持"为母服丧三年"的儒家规范,毅然辞官守制;而薛宣则认为"三年服少能行之者",主张简化丧仪。这种分歧实质是汉代丧服制度转型的缩影——西汉中期,为母服丧三年尚未完全制度化,但士大夫阶层已开始将其视为道德标杆。
矛盾激化的关键在于权力结构的介入。薛宣身为丞相,其政治形象与伦理表现直接关联朝廷评价。博士申咸作为御史系统官员,抓住薛宣"不供养后母"的道德瑕疵进行弹劾,导致薛宣首次罢相。这种政治攻击将私人伦理问题转化为公共权力斗争,使薛修的守丧行为具有了对抗兄长政治势力的象征意义。
二、情感裂痕的深化:从伦理争议到人身攻击
兄弟矛盾在申咸的持续攻讦下彻底激化。申咸作为东海郡同乡,与薛修存在私交,其弹劾内容从"不供养后母"升级为"薄于骨肉",将伦理问题转化为人格否定。这种攻击触发了薛宣家族的报复机制:薛宣之子薛况指使门客杨明在宫门外毁伤申咸容貌,割其鼻唇,造成八处创伤。
案件审理暴露出汉代司法对动机的极端重视。廷尉主张按"大不敬"罪判处薛况、杨明死刑,而丞相孔光等则援引"原心定罪"原则,认为薛况系"为父被毁谤而愤怒",最终流放敦煌。这种量刑差异,反映出汉代司法在维护皇权尊严与调和伦理矛盾间的挣扎。
三、伦理实践的双重标准:制度与现实的割裂
薛氏兄弟的冲突揭示了汉代儒家伦理的实践困境。薛修严格遵循"三年之丧"的规范,其辞官守制行为符合《礼记》"事死如事生"的孝道要求;而薛宣的简化主张则体现务实主义,认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差异折射出汉代士大夫阶层在伦理实践中的分裂:既有公孙弘"养后母孝谨,服三年丧"的典范,也有胡广八十高龄仍为继母守制的极端案例。
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薛宣最终因"不忠不孝"被免相,而其政治对手王莽在篡汉过程中,却以"太皇太后名义"赐死敬武长公主(薛宣继妻),这种伦理标准的混乱暴露出儒家道德体系的脆弱性。当权力凌驾于伦理之上时,所谓的孝道规范便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
四、历史回响:伦理重构的千年启示
薛氏兄弟的恩怨对汉代政治产生深远影响。薛宣罢相后虽复起,但始终未能重返权力核心;薛修则因守丧行为获得士林赞誉,却也断送了政治前程。这场冲突促使汉代统治者完善丧服制度,至东汉时期,为母服丧三年已成为士大夫阶层的普遍实践。
从现代视角审视,这场千年前的伦理争议仍具启示意义。它揭示了制度设计中的"理想与现实"矛盾:当儒家伦理被异化为政治工具时,其本质的人文关怀将被权力逻辑吞噬。薛修的坚守与薛宣的变通,实质是传统社会在制度刚性约束与人性弹性需求间的永恒博弈。
班固在《汉书》中评价薛氏兄弟"兄弟不和",这四个字背后,是权力、伦理与亲情在历史长河中的激烈碰撞。当我们在博物馆凝视汉代画像石中"举孝廉"的场景时,或许更应思考:那些被刻在石头上的道德规范,究竟承载了多少真实的人性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