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代浙西的烟雨楼台间,一位布衣诗人以“清峭孤迥”的诗风与“幽隽清绮”的词境,在文学史上刻下独特的印记。厉鹗(1692-1752),字太鸿,号樊榭,这位终生未仕的杭州文人,用诗文构筑起一座贯通宋元美学的精神殿堂,其作品与人生轨迹,折射出清代中叶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与艺术突围。
一、寒门孤鸿:布衣诗人的生存困境与精神突围
厉鹗生于康熙三十一年的钱塘(今杭州),幼年丧父,家贫如洗,全赖兄长卖烟叶维持生计。这种“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的成长环境,既造就了他“于书无所不窥”的治学毅力,也埋下了其性格中“孤峭不谙世事”的底色。少年时期,他师从杭可庵,与杭世骏结为密友,在江浙山水间开启诗性人生——每遇胜境必登临,目之所睹必入诗,这种“以自然为师”的创作理念,使其诗作自成清逸之境。
科举之路的坎坷更强化了厉鹗的边缘身份。康熙五十九年(1720)中举后,他三次会试不第,乾隆元年(1736)更因“误将论置于诗前”的格式错误,在博学鸿词科考试中落榜。面对仕途的彻底封闭,他选择以诗文自适,在扬州盐商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中,与全祖望、金农等文人结社唱和,形成清代文学史上著名的“邗江吟社”。这种“以文会友”的生存方式,既是对现实困境的妥协,也是对文人精神的坚守。
二、诗画江南:厉鹗的文学创作与美学追求
厉鹗的文学成就集中体现在诗、词、史三大领域,其创作风格呈现出鲜明的“宋元美学”特征:
1. 诗学:精深峭洁的宋诗复兴
厉鹗的诗歌以五言见长,被《清代学者象传》评价为“精深峭洁,截断众流”。他主张“诗以学为根”,在《宋诗纪事》中网罗3812家诗人,通过大量注疏考证,重构宋诗谱系。其代表作《百字令·秋光今夜》以听觉起兴,写七里滩夜航:“数声渔笛,芦花深处,月明人独立”,将宋词意境融入七言诗体,形成“清俊秀逸,气象不俗”的独特风格。
2. 词学:幽隽清绮的南宋遗韵
作为浙西词派中坚,厉鹗提出“清与雅”的创作标准,主张“词宜于幽隽清绮处著功夫”。他与查为仁合编的《绝妙好词笺》,对姜夔、张炎等南宋词人进行系统整理,成为清代词学研究的里程碑。其词作《齐天乐·蝉》以“哀雾醒初,战沙去后”的意象群,构建出“冷艳幽隽”的审美空间,被《四库全书总目》誉为“尽名士之才情,极仙人之本色”。
3. 史学:考据与诗性的交融
厉鹗的史学著作同样体现其学术与艺术的双重追求。《辽史拾遗》采摭300余种典籍,以“注补结合”的方式重构辽代历史,被《四库全书》评价为“采辑散佚,足备考证”。而《南宋院画录》则通过梳理画史文献,将艺术考证转化为审美批评,开创了“以诗论画”的新范式。
三、文化灯塔:厉鹗与清代文学史的坐标意义
厉鹗的文学实践,在清代文学史上具有三重坐标价值:
1. 填补“权力真空”的诗坛领袖
王士祯去世后,朝堂诗坛出现“权力真空”,厉鹗以在野诗派领袖的身份,通过杭州、扬州、天津三地的诗社网络,重构了清代文学版图。全祖望在《厉樊榭墓碣铭》中写道:“风雅道散,方赖樊树以主持之”,道出了其在文化传承中的关键作用。
2. 宋元美学的现代转化
厉鹗对宋诗、南宋词的推崇,本质上是对明代复古主义的反拨。他通过《宋诗纪事》等著作,将宋元时期的“学问化”创作传统与清代考据学结合,创造出“以学为诗”的新范式。这种转化不仅影响了袁枚、赵翼等“乾隆三大家”,更为同光体宋诗派奠定了基础。
3. 在野文人的精神范式
厉鹗终生未仕,却以“布衣卿相”的姿态活跃于文化圈。他拒绝汤右曾、程元章等高官的延揽,坚持“菽水以奉老亲”的朴素生活,这种“不因人熟”的独立人格,与沈德潜等格调派诗人形成鲜明对比,成为清代知识分子精神谱系中的重要一极。
四、结语:孤鸿远去的文化回响
乾隆十七年(1752)秋,厉鹗病逝于杭州,留下“今而后江淮之吟事衰矣”的哀叹。然而,他的文学遗产远未消逝——《宋诗纪事》成为后世研究宋诗的必备工具书,《辽史拾遗》的考据方法影响清代史学,《樊榭山房集》更被收入《四库全书》,成为清代文学的经典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