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最后一剑殉情,这个悲剧结局,无论脂评本和通行本都是一致的。柳湘莲许婚又反悔,他曾经向宝玉打听尤三姐的情况。当柳湘莲知道三姐曾经被贾珍之流染指过以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即决定退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不做这剩王八”(通行本删去了这句话)。小说情节这样发展其实决非偶然。柳湘莲“赠剑走情”之后,从表面看,爱情似乎是风平浪静的;但就在这风平浪静的背后,一场风暴早已悄悄在酝酿了。
柳湘莲想到有些问题应该问问宝玉,这对于“自喜终身有靠”的尤三姐来说正是不祥之兆。柳湘莲直言不讳地向宝玉表达了自己心中的疑惑,后悔自己不该留下鸳鸯剑作为定礼,并且要宝玉告诉他三姐的“底里”。这一切表明,柳湘莲已经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徘徊,甚至要想退却了。按理说,面对这一情况,以体贴女孩儿知名的宝玉是应该知道自己答话的份量的―一字褒贬,直接关系到尤三姐这样一个失足过的女子的终身命运。
此时此地,宝玉是为难的―他明明知道三姐曾经是个淫奔女,但为了照顾三姐,他不便明言;为了忠于柳湘莲,他又不宜隐讳;最后当柳湘莲步步进逼追问三姐品行如何的时候,宝玉只好答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这句不像回答的回答,实际上等于在道德上宣判了尤三姐的死刑。
通行本删去了尤三姐失足的有关描写,却又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了脂评本里柳湘莲和宝玉之间议论三姐品行的那些笔墨,这里留下的破绽也是明显的。人们理所当然会提出这样的疑问:如果尤三姐是一个玉洁冰清、出污泥而不染的女子,当柳湘莲心存疑惑的时候,宝玉为什么不为三姐辩白,反而言语吱唔,闪烁其辞呢?
这只能有一个理由:尤三姐确非贞女,宝玉不能说谎。再则,如果尤三姐确实洁白,那么当柳湘莲悔婚时,以三姐那样刚烈豪爽之性,她完全可以向柳湘莲当面剖白,消除误会,而不必以死殉情。尤三姐无法向柳湘莲证明自己贞洁,这决非出于误会,而是事实使然。所以“那尤三姐在房明明听见,好容易等了他来,今忽见反悔,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这样她除了一死殉情之外,别无它法。
因为这里有无法解决的矛盾,尤三姐与柳湘莲的爱情悲剧根本不能避免。通行本把尤三姐改造成为贞洁的“新人”,似乎他们的悲剧纯属一种偶然的误会,以致读者惋惜柳湘莲的急躁和固执,好像只要柳湘莲再调查一下,就不会误解尤三姐,殊不知柳湘莲愈调查,他对尤三姐的误解就愈深。
据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个”尤三姐形象的不同了。原作中的尤三姐是什么样子呢?她美丽刚强,有反抗性,有主见,有决断,可是并不贞洁,不是烈女和圣母。而改笔后的尤三姐则成了一个“贞烈”女子,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圣母,她戴上了圣洁的道德光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