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十九岁的时候,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一语成谶!从1983年开始,牙齿,皮肤病,成了张爱玲日常生活的两个敌人,比起失眠症来,来得更猛烈。
那一年张爱玲的牙医退休了。而住了十年的公寓发现了虫子和跳蚤,她选择搬家——开始了离奇的逃亡生活。人虫大战就此开始,一如好莱坞电影《星河大战》,数以千计的外星虫四面逼近。现实生活中,张爱玲去兽医院买了十罐“跳蚤炸弹”,无节制地疯狂喷射,与虫子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在洛杉矶的二十三年,由于张爱玲执拗地对地址保密,除邮箱外,现在能够找到的地址有十五个,其中八个是汽车旅馆,迁徙流浪逃亡的时间大致从1983年秋天开始,到1985年初春结束。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在人生发生变故的时候,第一指令便是空间移动:逃离,搬家。
张爱玲的出逃是由家族基因决定的,是有历史记录的。最典型的一次就是从父亲的家逃出来。她要逃离什么?不仅是虫子,还有人!人是更难缠的灾害。他的成长史,就是一部伤痛和逃离伤痛的小说。这些伤痛潜伏在体内。时常出来袭击它们寄身的主人。
1986年9月,张爱玲给好友庄信正的信里说,搬家太累,在公车上打盹,遭扒窃而破财,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数次。在洛杉矶等公车,就如在上海郊区等待长途汽车,漫长寂寞。那时,张爱玲已经六十多岁,由壮而老,千生万劫不自如,却清高,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
搬家最病态的时候,张爱玲曾经一天换一个汽车旅馆。这样搬来搬去,她的东西也就扔得差不多了。因为搬得太勤了,又不会开车,只好把自己的东西存在某处,直到确定不搬家了,再取回。姑姑写给她的信,她没有精力去邮局取,被退回去。夏志清1985年写给她的信,到1988年她才拆开。在逃亡中,她不断地延迟着必须面对的现实。
天天上午搬家,下午进城,出租车很贵,她只能坐公交车,一趟公车单程就是两个多小时,有时候,回到住处已经是半夜了,剩下的时间只够吃一个速食品,这样荒唐行径,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张爱玲搬家,越飘越远,越搬越频繁,那种样子,近似台湾的三毛,血液里有流浪癖。这样的流浪生活,持续了四年多,
这样的生活状态,严重地伤害了张爱玲的健康。搬家一路扔衣服鞋袜箱子,再搜购最便宜的补上,累倒了感冒一星期,未痊愈。她当时对环境的要求以及虫子的敏感已经到了非理性的地步。如果发现邮箱里有虫子,当即将所有的邮件扔掉;发现箱子里有虫子,直接将箱子丢掉,发现衣服上虫子停留过,将衣服扔掉。
1984年11月5日,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中提到”虫子“:”我因为老房子虫患被迫仓皇搬家,匆匆写张便条寄地址来。“1984年12月22日,张爱玲在给夏志清的信中称自己一年都没有固定地址:“我这一年来为了逃虫难,一直没固定地址,真是从何说起。”之后三年张爱玲都没给夏志清写信。他隔一段时间去信问候,都没有回音。
有个说法:从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这三年半时间内,张爱玲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算下来搬家次数多达一百八十次。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一百八十次搬家”确有其事,但张爱玲在这段时间内,因她认为的虫难频繁搬家时可以确认的。
1988年夏志清再度接到张爱玲来信,才知道自己多封去信,张爱玲收到了没有时间拆:“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径。”
这封信里提到去看了医生,查出“皮肤过敏症”,用药立刻好了。据此可猜测,“虫难”也许只是皮肤过敏的瘙痒,她当时还准备写篇文章回顾这场“人虫大战。”虫患绵绵无绝期。
1991年11月1日的张爱玲给好友的信中,再度提到虫子,“先些时我又因为逃虫患搬家,本来新房子没蟑螂,一有了就在三年内泛滥,杀虫剂全都无用。最近又发现租信箱处有蚂蚁……接连闹跳蚤蟑螂蚂蚁,又不是住在非洲,实在可笑。”
很多人都会认为这“人虫大战”不过是张爱玲的心病。夏志清夫人王洞不想轻易判断:“我们不在洛杉矶,不晓得她到底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她可能有皮肤病,自己不知道,也可能是心理的关系,这就很难讲了。”
学者陈子善将其归纳为作家敏感天性:“说有心理问题要有论证。但她肯定很敏感,不敏感很难成为大作家。”
王德威则干脆把张爱玲的疾病缠身上升到“现代主义美学观点的身体呈现”:“你看西方或东方重要的几个现代主义大师,他们在身体的灼伤,或者病或者是自我的倾向里面所显现的一种坚持。”
“他人”即地狱。我觉得把虫患归入神秘主义,或者心理学的范围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