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朝初年,伊尹作为开国元勋与五朝元老,其与商王太甲之间的权力纠葛,因《史记》与《竹书纪年》的截然相反记载,成为中国古代史最著名的悬案之一。这场“贤相辅国”与“奸臣篡权”的争论,不仅折射出儒家正统史观与战国乱世史学的冲突,更揭示了权力更迭中道德叙事与历史真实的复杂关系。
一、儒家叙事:贤相的道德教化
《史记·殷本纪》《孟子》《左传》等儒家经典构建了“伊尹放太甲”的经典叙事:商汤之孙太甲即位三年后暴虐无道,违背汤法,伊尹将其放逐至桐宫反省。三年间,伊尹代行政事,以德治国,太甲悔过自新后,伊尹亲迎其归位,太甲终成明君,诸侯归服,百姓安宁。这一叙事强调伊尹的“忠君”与“教化”双重角色——他以臣子身份放逐君主,却非为篡权,而是以“师保”之责挽救商朝命运。儒家借此树立了“以道事君”的政治典范,将伊尹塑造为超越君权的道德化身。
支持这一叙事的证据包括:
甲骨文祭祀记录:伊尹与商汤(大乙)等先王同受祭祀,表明其地位未因“篡位”被否定;
沃丁礼葬:伊尹死后,商王沃丁以天子之礼葬之,若其被诛,难以享受此等殊荣;
《尚书》佐证:《沃丁》篇赞颂伊尹功德,未提及其被杀,与“善终”说吻合。
二、竹书纪年:权力的血腥更迭
西晋出土的《竹书纪年》却颠覆了儒家叙事,记载称:“仲壬崩,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这一版本将伊尹描绘为篡位者,太甲则成为复仇的正义之君。其历史背景与战国乱世高度契合:当时诸侯弑君频发,权力斗争残酷,伊尹“自立”说更符合现实逻辑。
支持《竹书纪年》的论据包括:
战国史学传统:该书为魏国史官所著,可能保留了更接近商初的原始记录;
权力逻辑自洽:若伊尹仅以“教化”为由放逐太甲,无需囚禁七年,更无需自立为王;
太甲复位后的处理:太甲杀伊尹后仍任用其子,并归还田宅,符合“政治妥协”的逻辑——既消除威胁,又避免激化矛盾。
三、历史真相:道德叙事与权力现实的博弈
两种叙事的对立,本质是儒家“道统”与战国“实录”史学的冲突。儒家需通过伊尹的“忠君”强化君权神圣性,而《竹书纪年》则以“权力斗争”揭示历史残酷性。现代学者对此提出多重解释:
事件分层说:伊尹初放太甲确为教化,但后期因太甲抗拒改革,伊尹被迫自立,最终引发太甲复仇;
史料污染说:《竹书纪年》可能受战国“弑君”风潮影响,将后世现象投射至商初;
政治象征说:伊尹与太甲的纠葛,实为商朝从“兄终弟及”向“父死子继”过渡的权力象征,具体细节已不可考。
四、考古与文献的交叉验证
尽管甲骨文证实伊尹地位崇高,但无法直接证明其死因。清华简《尹诰》提及“太甲杀伊尹”的残句,虽存争议,却为《竹书纪年》提供旁证。此外,商初政治制度尚不成熟,伊尹作为“摄政王”与太甲的权力冲突,更可能伴随暴力手段。儒家将血腥斗争美化为道德教化,实为维护统治秩序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