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莫卧儿帝国的开国君主,巴布尔(Zahir-din Muhammad Babur,1483-1530)不仅是中亚与南亚历史的重要转折点,更是一位语言文化的践行者。他的语言选择折射出突厥-波斯文化圈的深层互动,也揭示了帝国统治者如何通过语言工具实现身份认同与政治整合。
一、母语根基:察合台突厥语的家族传承
巴布尔出生于费尔干纳(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其父奥马尔·沙伊赫·米尔扎为帖木儿帝国后裔。作为突厥化的蒙古人,巴布尔的母语是察合台突厥语——这是中亚游牧贵族的通用语言,融合了突厥语系与波斯语、阿拉伯语借词。巴布尔的《回忆录》(Baburnama)即以察合台突厥语撰写,书中详细记录了他在费尔干纳、撒马尔罕与喀布尔的征战历程,以及中亚草原的地理风貌与部落文化。例如,他描述兴都库什山脉时写道:“此山高耸入云,积雪终年不化,犹如突厥战士的银盔。”这种语言风格既保留了突厥语的质朴,又融入波斯文学的修辞技巧。
察合台语不仅是巴布尔的私人表达工具,更是其家族身份的象征。帖木儿家族以突厥语为纽带,通过诗歌、史诗与历史书写强化“草原霸主”的合法性。巴布尔在《回忆录》中多次引用突厥史诗《乌古斯可汗传》,将自身征战比作“突厥人的复兴”,语言成为维系家族荣誉与文化记忆的载体。
二、波斯语:帝国统治的“通用语”
尽管以突厥语为母语,巴布尔却将波斯语视为“统治者的语言”。这一选择源于中亚与南亚的文化现实:自11世纪塞尔柱帝国崛起后,波斯语逐渐成为伊斯兰世界东部的行政、文学与外交语言。巴布尔在《回忆录》中坦言:“波斯语是宫廷的语言,是学者与诗人的语言。”他自幼学习波斯文学,精通鲁米、哈菲兹的诗歌,并在统治喀布尔期间大力推广波斯语教育。
波斯语的“统治功能”在莫卧儿帝国建立后愈发显著。1526年,巴布尔在帕尼帕特战役中击败德里苏丹,正式建立莫卧儿王朝。为整合印度次大陆的多元文化,他选择波斯语作为帝国官方语言,取代了此前德里苏丹国使用的阿拉伯语与乌尔都语雏形。这一决策具有双重考量:其一,波斯语是印度穆斯林精英的通用语,便于与当地贵族沟通;其二,波斯文化与印度教文化存在历史对话(如苏菲派与虔诚派运动),语言成为文化融合的桥梁。巴布尔在诏书中写道:“波斯语如清泉,能涤净印度之尘垢。”
三、语言策略:文化认同与政治整合
巴布尔的语言选择并非简单的实用主义,而是深植于中亚-南亚的文化互动逻辑。作为突厥化蒙古人,他既需维系家族的草原传统,又需适应印度次大陆的多元环境。波斯语在此过程中扮演了“文化中介”的角色:
身份重构:巴布尔在《回忆录》中自称“突厥-波斯人”(Turk-i Parsi),强调自身兼具突厥武勇与波斯文化修养。他通过波斯语写作、赞助细密画创作,将自身塑造为“文明之君”,以区别于德里苏丹的“异族统治者”。
行政整合:莫卧儿帝国初期,突厥语仍为军事贵族的内部语言,但波斯语迅速渗透至行政、法律与文学领域。巴布尔任命波斯语学者为财政大臣,要求所有官方文件以波斯语书写,甚至将《古兰经》注释译为波斯语,以扩大宗教影响力。
文化输出:巴布尔的波斯语实践影响了后世莫卧儿君主。其孙阿克巴(Akbar)虽不通突厥语,却以波斯语为母语,并创立“帝都文化圈”,将波斯语诗歌、音乐与建筑风格推向高峰。至17世纪,波斯语已成为南亚伊斯兰文化的标志性符号。
四、语言遗产:从宫廷到民间的演变
巴布尔的语言遗产并未止步于帝国统治。随着莫卧儿王朝的扩张,波斯语与印度本土语言(如克什米尔语、孟加拉语)融合,催生了乌尔都语——这一语言以波斯语词汇为基础,结合印度语语法,成为今日巴基斯坦的官方语言与印度穆斯林的文学语言。乌尔都语诗人伊克巴尔(Muhammad Iqbal)曾写道:“巴布尔的波斯语如种子,在印度土壤中长出了乌尔都的枝干。”
从突厥语的草原吟唱到波斯语的宫廷颂歌,再到乌尔都语的民间传唱,巴布尔的语言世界见证了中亚与南亚的文化交融。他的选择不仅塑造了莫卧儿帝国的文化基因,更为后世提供了一个关于语言、权力与身份的经典案例:语言从不是中立的工具,而是统治者重构文化秩序、实现政治整合的战略选择。正如巴布尔在《回忆录》结尾所写:“语言如剑,可开疆拓土;亦如镜,可照见文明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