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赵匡胤开宝八年(975)春末,南京城。宋军已围困城池长达半年,城中粮草告急。雪上加霜的是,从各地赶来勤王的南唐军队,在镇江、江阴、九江、宜春等地节节败退,失利的战报像雪片一样飞到李煜的桌上:国都南京,已成一座事实上的孤城。时年三十九岁的南唐后主李煜,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绝望。他写下了几句词:“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惆怅暮烟垂。”
旁人不解:这都什么时候了,主上还有心思欣赏樱桃成熟掉落的景致?其实,心思细腻的李煜当然知道亡国的日子已经不远。词里暗喻的是《礼记》记载的,周天子以樱桃祭祀先王陵寝祖庙的故事。这年秋天,李后主告别祖庙、离开南京。此后,他终生再没能尝到春末时节,江南樱桃酸甜美好的滋味。
原产于中国的水果,每一样都带着这片土地的独特个性:荔枝细腻晶莹,代表了簪缨贵胄的气派;杨梅酸甜张扬,凝聚了山川湖海的明秀;柿子甘香涩嘴,象征了一吟一啄的苦乐。唯有樱桃,是它们中最特殊、最复杂的一位。“樱桃落尽春归去”,短短七个字,在乡民眼中是甜美滋味的降临、在处妇眼中是望穿秋水的寄托、在文人眼中是光阴流转的惆怅、在帝王眼中则是行将就木的帝国。樱桃的背后,藏着古典意义里的中国。
樱桃的出现时间
在中国,樱桃被驯化的时间很早,东汉的文献里已经出现关于它的记载。樱,从木从婴,准确描述了木本植物上生长出来的,个头迷你的小果子。按照生物学分类,樱桃是蔷薇科李亚科植物,与桃树、李树、杏树、梅树都是近亲。事实上,桃子、李子、杏子、梅子和樱桃,确实在果实外形、果核结构等方面,有着高度相似性。可以看作是同一种果实的放大缩小多个版本。
樱桃是它们中个头最小、质地最细腻,食用最方便的一种。相比啃桃子满嘴流汁、剥杏子满手黏糊,吃樱桃的过程要优雅太多:轻轻捻起一枚,吹弹可破;放进嘴里,齿颊张阖,马上能迸出甜水来。若是吃樱桃的主角是个美人,那么很容易脑补出一幅曼妙的工笔画。
汉儒启蒙了中国人温良恭俭让的处世观之后,樱桃就因天生的矜贵气质,被全社会奉为上宾。在司马相如辞藻华丽的《上林赋》里,有一句“梬枣杨梅,樱桃蒲陶”。这是在当时有限的物产条件下,作者能想象到的最美好的宫廷植物。但原产长江流域的中国樱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不耐寒。对于以黄河流域为核心的中原政权来说,这是一个悖论,也是一个因稀缺性提高身价的理由。《汉书·孙叔通传》记载:“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熟,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是的,自秦汉以降,汉族皇室一直以樱桃作为祭祀宗庙的最高级水果。
这种情况,随着三国两晋时代的南方大开发而悄悄改变。“倒流映碧丛,点露擎朱实;花茂蝶争飞,枝浓鸟相失。已丽金钗瓜,仍美玉盘橘。宁异梅似丸,不羡萍如月;永植萍台垂,长与云桂匹。”这是南北朝时期,梁简文帝萧纲的《朱樱桃诗》。“宁异梅似丸,不羡萍如月。”句子耐人寻味,看起来不像是咏赞樱桃,倒像是炫耀南方物产丰富的优越感,借此挑衅北方政权的军事威胁。挑衅的最终结果,以中国南北方的再次统一而结束。而食用樱桃的门槛,也得以进一步降低。
盛唐的樱桃
中华国力空前强大的时代。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唐代的社会的饮食水平和餐桌审美,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前朝吃不起、吃不到的水果,在种植技术突飞猛进、国家基建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盘中餐。杨贵妃的“一骑红尘妃子笑”,便有赖大一统国家基建设施的完善,和政府花得起钱的阔绰。但荔枝绝不是唐代最流行的水果。翻遍《全唐诗》,提到荔枝的诗有67首,提到樱桃的诗却多达94首——从士大夫阶层的喜好程度看,樱桃完胜。更有意思的是,汉魏时期只能成为祭品,供给皇室列祖列宗享用的樱桃,到了唐代已经化身成一种国家荣誉:皇帝以颗粒最大、滋味最鲜甜的樱桃,赏赐给进士及第的书生、当朝知名的文人。文人士大夫们为此感恩戴德,争相在诗文中咏赞樱桃,借此表达对皇权的忠诚。王维、韩愈等大家名臣,都有这类作品传世。后来人们形象地把这种风气称为“樱桃制"。事实上,这是南北朝以来科举逐步取代举荐、门阀势力衰落、社会阶层通路打开的一个很有意思的缩影。小小樱桃,除了滋味,更见证了东亚帝国的一个时代革命。
当时人们对樱桃的吃法,也在那些咏赞樱桃的诗中原原本本保留下来:比如用甘蔗汁浸渍的“蔗浆樱桃”、用酸奶泡食的“酪樱桃”,加碎冰和麦芽糖混合的“樱桃酥山”。这些吃法,即便放到今天,也足以让樱桃爱好者们一膏馋吻。
在唐代,还第一次出现了大量咏赞“樱桃花”的诗歌。比如李白的“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元稹的“花砖曾立摘花人,窣破罗裙红似火”;白居易的“晓报樱桃发,春携酒客过”……饱暖思淫欲,这是实现舌尖樱桃自由的士大夫们,对樱桃另一种极致之美的追求。
巧合的是,唐朝也是日本向中国大规模派出遣唐使的时代。没有吃樱桃的习惯,却单方面学习中国上层阶级生活方式的日本留学生们,把中国贵族对樱桃花的欣赏带回本州。经过数百年的选育,原本单瓣的樱桃花,变成了重瓣、复瓣的樱花。这是花朵雄蕊变成花瓣的结果,是一部分樱桃花牺牲结果特性,让花朵更大、更美的适应性选择。当然,也是日本文化选择性吸收中国审美的又一个有意思的例子。某种程度上理解,每年东京浅草、京都岚山花见之日人山人海的场景,正是大唐文化强势输出的后续,和中国人对樱桃深切热爱的另一种解读。而樱花花海成为西方人眼中东亚地区的代表风光、英语“sakula”对日语“樱花”的转译,更从侧面证明了“樱”在东方文化中的象征性地位。
把嘴唇比作樱桃,小巧可爱、圆润饱满;把腰身比作杨柳,芊芊一握,摇曳生姿。只有充满荷尔蒙的年轻人,才能想到如此香艳、妖冶,而又充满暗示的比喻;也只有深谙樱桃滋味的饕客,才能为樱桃附加上如此浪漫的意向。从此以后,樱桃嘴、杨柳腰,成了这个国家最让人遐想的容颜美学。这证明了樱桃在汉文化中的抽象身份与崇高地位,更表达了中国人对口腹之欲的无穷向往和不懈追求。